愛運動但跑不動

兩人跟四人的普通病房，是整天門都不關的，方便護理人員頻繁地進出吧！也因此我常常可以聽到隔壁或對面（或甚至更遠）的病房傳來的各種聲音。
有的聲音很有趣，例如年輕護理師操著不太流利的台語詢問年長病患：「阿伯，你幾歲？」「阿姨，你有幾個孩子？」「阿伯，你有沒有糖尿病？」「阿姨，今天有沒有大便？」等等之類的對談。以上問句除了「糖尿病」三個字全部用台語喔！但台語我寫不太出來就是了。但真的很佩服這些護理人員的耐心跟不得不的雙聲帶（這還是台北的醫院，中南部就更可想而知要用更多台語了）。

有一次一個阿嬤級的病患吧！我聽到她在跟護理人員對話時，大聲的用台語說，「我一年級換了三種課本！」「先是日本人時代，發了日文課本。然後光復了，換成台語三字經課本，結果沒有多久，又被國民政府換成國語的教材。」（以上全部用台語說）然後阿姨就開始用國語背誦課本的課文：「你是中國人，我是中國人，我們都是中國人......。」然後哈哈哈的一直笑。感覺真的超級可愛。雖然沒能看到她，但剛剛光復時念小學一年級，算一算，阿姨應該八十四、五歲了吧！

只是一樣開心的聲音（雖然我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到了半夜就迥然不同了。常常在半夜睡不著時，會聽到其他病房傳來狂咳的聲音，痛苦哀嚎的聲音......。「哎呦！哎呦！哎呦喂啊......」這樣的聲音。也聽到好多次阿嬤（再說一次，我不確定是不是同一位）淒厲地喊著：「救人啊！」（台語）

在加護病房的18天中，我當然對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情完全一無所知。事實上，以我身處痛苦的狀況，我根本也不在乎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事，一切都聚焦在自己的痛苦中。

終於轉到了普通病房，我的頭腦比較清醒，身體也比較沒有那麼難受了。

普通病房其實有一個電視，但我們住的是兩人房，顧慮另一位病患，那個電視從來都沒有打開過。而且，我也不想看什麼新聞台之類的。身體的不適雖然有些減緩，但心理上，還是完全聚焦在自己的病況，並不想知道什麼世界大事，更別提台灣新聞台一天到晚的撞車跟什麼東西又變貴了的新聞。

但是有一天，陪病的太太問我說，有沒有時麼想知道的事？我本來回答沒有，但後來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我開口問太太說，「今年超級盃誰贏了？」

現在由於疫情的關係，就算是普通病房，一天也只開放半小時探病，同時每次只有兩人。我太太在我身邊陪病不算探病的人數，每天探病的其他兩人一開始當然是我的孩子，三個孩子輪流。然後我的兩個妹妹們也來了一次。

妹妹來時，不可避免要碰觸的問題就是，什麼時候要讓我媽知道我患病住院？

我前一次碰到我媽媽是一起吃年夜飯的時候，那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我平常不會那麼久不跟媽媽連絡的。所以老妹說，媽媽開始起疑了。或許也是母子連心，甚至開始擔心了，一直問我妹妹我是不是怎麼了？

但媽媽已經86歲了，在加護病房時讓她知道的話，她也不適合來醫院探病，而且我在加護病房那種慘狀，沒有人想讓媽媽看到兒子身處那樣的情形。

但現在轉到普通病房了，加上媽媽一直追問，我跟妹妹決定終究必須要跟媽媽說。所以轉到普通病房一個禮拜之後，妹妹告訴母親，然後帶她來醫院看我。

看著兒子身上插著管子，鼻子插著鼻胃管，聲音細不可聞，我母親的反應可想而知。而我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媽媽一坐下我就開始掉眼淚了。真的我是個不肖子，竟然讓母親第三次看我住院手術（前兩次是22年前以及15年前，都是因為胃癌開刀）。

經過18天的加護病房煎熬，我終於獲准轉到普通病房了。

當病床被推出來，搭電梯往普通病房時，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如我之前所說，加護病房我實在經歷太多的折磨，那是言語難以形容的。現在能夠轉到普通病房，表示我狀況有進步，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情。

事實上，在加護病房的經驗，讓我覺得任何變化都是好事情。

我身上的管子還是不少，但應該比加護病房時少了一點。我清醒的時間現在多一點。更重要的是，我太太開始可以整天陪在我的身邊，大大增加我的安心/安全感。但後來想想，我是開心/放心了，能夠有太太的陪伴；但太太的辛苦其實就此開始......。。

來到普通病房，一件大事就是將紙尿褲換下，穿上一般病人的長褲。但還不能吃食物，因為仍然插著鼻胃管，每天靠著灌食來吸收養分。但一直一直很渴的我，現在可以喝水了，太太會將水裝在水杯裡，用吸管給我喝（因為不能仰頭喝，鼻下還有鼻胃管）。想喝水就可以喝，實在是太幸福了。不過一直很渴的我，發覺真的可以喝了，卻也喝不了多少，吸了幾小口，咳嗽一陣子，就夠了，喝不下了。

這篇應該是加護病房回憶的最後一篇。這一篇要感謝所有在加護病房照顧我的人員。

一開始我絕對不是一個配合的病人，但你們包容我，只說我有「一點」躁動。

然後你們每天幫我換藥，注意我的心跳，量血壓，在病床上照X光，喔！還要處理我的紙尿褲。

後來我記得都會幫我用漱口水漱口（除了第一次我吞下去），印象中還幫我擦拭過牙齒。洗臉好像也常做。

有一次幫我洗頭，這個印象應該沒錯。只是我不確定是護理人員還是請專門幫病患洗頭的人過來，但我在18天中確實洗過一次頭。

加護病房的折磨總之是一言難盡，儘管我寫了一部分，但還有很多身體跟心理上的痛苦，實在無法描述，也不希望任何人去感受。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如果開刀救了我之後是經歷這一切，那......真的應該開刀救我嗎？（現在當然我不這麼想了，但當時，在痛苦之中，這種想法真的很強烈）。

在加護病房的最後幾天，主治醫師開始說，再好一點，我們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瞬時，我最熱切的渴望就是離開這個地方。

等了一天、兩天，全身插滿管子，經常心律不整（後來才知道）的我還是沒有能夠出去。

但是有些進步，我神智清楚的時間增加，更能夠跟護理人員對話，然後，我可以坐起來了。核心腰力找回來，我可以從躺著直接起身坐起來，這讓我安慰不少。睡不著時我可以在病床上抬起腳來，翹著腳，做腳掌轉圈圈的運動。

昏昏迷迷的日子不算，其實原來主治醫生跟家人每天都有來看我。但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或者很快就忘記了（因為太太說當時我有一些回應，但我不記得了）。

後幾天我清醒的時間比較多，有些事情也記得更清楚。

那天主治醫師來，告訴我說緊急插管時傷到聲帶，聲帶兩側的肌肉有一側也受損，所以現在我幾乎沒有聲音。但因為還有一側肌肉沒受傷，將來可以復健等等。主治醫師也提到他的老師，同樣是主動脈剝離，同樣一開始失去聲音，但經過復健之後，已經回校上課，並且聲音比以前更洪亮。

這部分我的腦袋接受到了，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我在加護病房只能夠whisper，講話超級小聲。

之後白天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加護病房白天網上其實很混亂，因為整天都開著燈），我開始試著說幾句話。我想開始訓練自己的發聲。

那我說些什麼呢？我說的是：「歡迎收看博斯網球為您帶來的2023年美國網球公開賽現場實況轉播」。就這一句話，一次又一次，氣若游絲地小聲地說著。

隨著我的意識越來越清醒，護理師開始跟我有更多的交談。而護理師們之間的對談我也聽在耳裡。

經常，護理師會來問我：「貝貝，你叫什麼名字？」「你做什麼工作？」「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你知道是哪間醫院嗎？」之類的對話。

一開始我還曾經答不出來是哪間醫院，總覺得我知道，但答案就是出不來。後來頭腦越來越清楚一點，記憶也比較回來了。

另外就是護理師之間的對話，有時候就是純聊天，有時候好像也在拋話題給我。但我時而清醒時而昏睡，當然不是一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但漸漸會聽到一些事情。例如今天要吃什麼？你男朋友怎麼樣？家裡的狀況等等......。很一般的上班族在茶水間的對談的感覺。只是他們可能兩個人在幫我換藥時聊起來就是了。

只有一次比較例外，那次應該是情人節前夕（我是2月17日，情人節之後才出加護病房）。一男一女兩個護理師在我身旁聊天，可能同時在換藥吧！反正就是他們一起在我身邊一段時間。

我隔了好一陣子才了解，我身上一直都穿著成人紙尿褲。

不然勒？我神智不清好多天，身上都是管子，每天都是透過管子輸液灌食，排尿也是插著導尿管。

雖然沒有吃任何固體的食物，但還是會上大號的。可是我不可能起身，甚至沒有意識......。所以，紙尿褲是必須的。

這應該是我長大後第一次穿紙尿褲。

等我比較有意識了，我會想要控制自己，但不可能長久控制，最終也只能頹然接受，直接在病床上排泄在紙尿褲裡面。

多數時候我神智不清，不太記得換尿布的過程。只有一兩次記得被要求抬高屁股，然後被換上新的紙尿褲。

一直在PO文中提及，加護病房中我持續感覺到口渴。

但護理人員也不太理會，畢竟我全身都是管子，持續在輸液，其實絕對不至於缺水。再者，以我平躺在床上的情況，真要喝水也不太可能。（後來轉到普通病房，喝水一定會咳嗽，咳嗽胸口的傷口就會痛）

但接續前一篇我學乖了之後，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再躁動的我因此得到比較好的待遇（？）護理人員開始對我喝水的要求有了回應。

有幾位護理人員因應我口渴的要求，會將棉花棒沾水放進我的嘴裡，我開心地吸允那一點點的水分，但似乎永遠不夠。

有一次護理人員拿了漱口水給我漱口，那應該也是比較清醒一點後的事情，神智不清時是無法漱口的。

護理師明明白白地說，「貝貝，這是漱口水，不可以吞下去喔！」

但就在我嘴裡灌入那一口漱口水之後，立刻在護理師的驚呼中，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

太渴了，嘴巴太乾了！為什麼綁著我？

這是我在加護病房（更有一些時日我是不知身處何方）每天心裡的吶喊。。

我會掙扎，會想掙脫我的手套。但是每次都徒勞無功就是了（這是誰發明這麼厲害的設計？）

我嘗試腳踢床，有的護理人員看到會過來問我：「貝貝（伯伯的一種發音），怎麼了？」但也很多時候，根本沒有人理會我。後來才知道，我太太被告知我那一陣子非常躁動。

但潛意識裡，我慢慢想清楚一件事情，我掙脫不了，贏不了，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了。

這時候我腦筋一轉，那不如我就維持乖乖配合吧！接受現狀，不要再讓自己挫折。同時心裡偷偷想著，乖一點會不會獲得比較好的待遇（這麼想是因為，我還是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了？）

痛苦的日子沒完沒了，我的胸口似乎壓著一塊幾十斤重的大鐵板。（本來想寫千斤重，但那似乎太誇張）我被綁在床上動彈不得？護理人員不肯放我走，不管我怎麼威脅利誘。然後我實在太渴了。突然，太太跟兒子出現了。

後來才知道，加護病房當然每天有短短探病時間，現在由於疫情，每次只能兩個人。

我不確定前幾次探病時我是不是清醒（太太說我有短暫交談），但我確定有一次我終於認得是太太跟兒子，然後我用氣若游絲的聲音（因為我的嗓子受損）跟我兒子說：「救我出去」。

我心裡想的簡單，兒子很強壯，護理師應該攔不住他。只要把我抱起來，衝出去到外面，記得醫院一樓有星巴克，衝到那裡應該就安全了吧？這個秘密設施應該不能夠追到外面抓我吧！他們的虐待囚禁會被發現的。所以只要出去到一樓就好。

但我不斷地求我的兒子，他都沒有採取行動。

莫非還要計劃一下？不能莽撞？

一開始在加護病房完全是神智不清的情況，但恢復意識之後好像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插著一大堆管子，只知道自己被綁在一張床上，手腳無法移動。無論怎麼掙扎，就是無法揭開任何一丁點。

然後一直覺得很口渴，但要不到水喝。

昏昏沈沈中我覺得自己被綁架拿來做實驗了，這是個什麼樣的機構？為什麼要這樣子對待我？他們到底要什麼？

一天有一位護理師靠近我，我用氣若游絲的聲音對她說，「我要告你，你們虐待我」。當然她沒有回應我，但也沒有跟我多做說明。

話說雖然在加護病房真實跟幻覺搞不清楚，但我有說這段話可是很肯定的。

今天開始要在這個網路日記寫我在加護病房記得的事情。但其實很多記憶我並不是太確定。

能夠確定的就是有跟太太對過，太太說真的有發生。

但也有一些事情沒有人可以對，那究竟是不是真的呢？其實我不知道。

手術過程我沒有任何印象，那應該也是正常的。我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畢竟這個刀太大了，整個胸部都被打開了。

然後不知道哪一天我慢慢開始有一些知覺，護理人員會跟我講話，我會回話。

但自己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不太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這次發病是週二下午，地點就在家中。

我家有一個特點，就是經常都很多人在家。之前我都是五、六、日奇怪的時間才會出門播球。太太一週兩天有課，一月底她還在放寒假。然後三個成年的大孩子，有兩位是在家工作，只有大女兒在餐廳上班一週出門五天。這不是一個偏重上班族的家庭。所以在家發病，家裡有人可以立刻處理。

發病時太太跟兒子在房間，小女兒在洗澡。太太跟兒子聽到我痛苦的呼叫，立刻出來協助。小女兒快速從浴室出來，包著頭髮，趕緊開車載我去醫院（我們家除了我以外，他最常也最會開車）。

只可憐晚上下班回家的大女兒，餐廳上班時不能用手機，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事情。平常回家我們四個人都會歡迎他回來；但這次回家發現家裡凌亂沒有半個人。心情之驚嚇可想而知。

最後，我不禁會想到，如果我不是倒在家裡那會如何？

如果是我在開車的時候呢？如果是我騎腳踏車去電視台、或從電視台回來的時候呢？那我就成了路倒了。有人會救我嗎？來得及嗎？我會不會撞車在路邊停下呢？

心臟毫無疑問是身體最重要的器官，但心臟相關的疾病我其實所知有限。

常聽到的就是心肌梗塞，另外就是心血管阻塞，要裝支架之類的。

「主動脈剝離」？好像聽過，但完全不清楚，幾乎是一無所知。

但應該也不是只有我如此吧！除非是自己或親友有這個疾病，否則怎麼會去認真查這種事情？

也因此，當我發病送到醫院，太太打電話告訴我妹妹（要她們先瞞著我媽媽）時，發生了一個狀況。

這肯定是我開設這個部落格以來，相隔最久沒有發文的一次。今天開始，希望開始恢復發文，但內容可能會不一樣了。不再寫什麼體育評論、網球相關的文章。」這裡一開始的設定就是我的網路日記，而我想記下來這段時間發生的一些事情。有些印象模糊了，有些是刻骨銘心。但就是花些時間，慢慢記下來。

很久沒有發文的原因就是因為生病，一場到現在還沒有結束，可能要再努力很長一段時間的大病。病名是心臟的「主動脈剝離」。

一月底播完澳洲網球公開賽後的兩天，在家裡悠閒休息。坐在客廳沙發看電視時，突然心臟開始疼痛，這輩子沒有經歷過的疼痛。

幸好家人都在，緊急送醫，接下來我就不省人事了。後來才知道我經歷了15個小時的開刀搶救。

接著是加護病房待了18天，然後普通病房再待18天。一月底進醫院，3月7日終於出院回家。

但回家接著要進行漫長的復健，從生活自理開始。

幸好我的記憶腦力沒受影響，回家一週後，也可以敲鍵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