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下午到長庚醫院去動了一個小手術。
好朋友們不用擔心，我沒有生病、沒有復發、沒有甚麼病情反復。純粹就是到醫院去，開開心心（但也有點感傷吧！）的動了一個很小的手術。
14年前我被檢查出胃癌，沒多久就住院接受手術切除四分之三（還是五分之四？我有點忘了）的胃。這手術是我生平第一次進開刀房第一次住院，一切都超乎想像。開完刀後沒有幾天，醫生告知必須要幫我裝一個人工血管，方便注射化療藥物。癌症病患開完刀要做化療當作後續，從當時到現在似乎是天經地義的，所以我又被送進手術室，在左肩膀做了一個很快的小手術，局部麻醉就好，植入了一個人工血管。
手術當時雖然清醒，但臉被矇起來，所以我並沒有看到人工血管長甚麼樣子。手術結束之後它已經在我的皮膚底下，圓圓的隆起，差不多50元硬幣的大小。我的三個孩子當時都還很小，兩個小學一個幼稚園，當他們在家裡看到這個凸起感到好奇時，我都告訴他們這是拔拔的鈕扣。
這個鈕扣在化療時期讓我痛不欲生，因為化療後期帶來的身心摧殘實在太慘烈。每次看著5FU或白金等化學藥品從這顆鈕釦打進身體中，然後幾天內化療藥物在我身體中無情的作用著，人生的悲慘莫過於此。
熬過14年前那半年的化療，我曾經詢問過醫生這顆鈕釦接著怎麼辦？醫生說：「先放著沒關係！」現在想想，他可能覺得說不定不久之後就會再用到也不一定；又或者，他可能覺得我能撐多久也不知道，這是最不用擔心的事情，畢竟我是被判定為第三期末第四期初，a.k.a.，癌末的病人。
結果經過一年、兩年、三年，我始終健健康康活的好好的，這顆在我肩上的鈕扣，對我的行動或運動也沒有甚麼不便，我不太游泳也難得裸露上身，所以對外觀也沒有影響。既然醫生說擺著沒關係，那我想我就留在我的肩膀上當作紀念，當作印記，也當作提醒；每次攬鏡自照時看到左肩那明顯的凸起，可以提醒自己是個癌症病患，提醒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
但說歸說，很多朋友也知道，我還是太過投入工作，太過求好心切，忘了自己不該承受太大的壓力，就在自己跟大家都覺得我已經從癌症畢業之後，7年前我又再度在切剩下的胃部發現胃癌……。
開刀將剩下的胃全部切除之後，醫生還是建議要做化療。我想起7年前那段刻骨銘心的慘痛經歷，雖然肩膀上還有一個化療用的人工血管，但這次我選擇成為化療的逃兵，從此逃離醫院至今，到今年又過了7年。
原本以為這個鈕扣會永遠在我的肩膀上，但去年底一則新聞提到有病患人工血管在幾年後脆化斷裂，隨著血管流到心臟造成胸痛；看到這則新聞我才知道還可能有這樣子的問題；那我人工血管都放了十幾年，可能不太好吧！開始有將它取下的想法。拖延了一陣子後終於去看了醫生，然後排定本週開刀。刻意不去當初開刀我的病歷都在那邊的馬偕，到長庚去找不認識的醫生，省得被囉嗦怎麼後來都不回診。
林口長庚的手術房真是大得嚇人，有50個開刀房可以同時作業，比醫龍裡面的明真醫院還厲害。我的刀是小手術，所以我ㄧ個人到醫院去。在報到處排隊登記時，前面跟後面的三、四個病患都是來裝人工血管的，只有我是來移除的。我前面ㄧ位年輕太太跟著先生一起來，聽到護士跟她確認，姓名年齡，唉！比我當年第一次罹癌的36歲還要年輕……。
這十多年來，台灣罹癌的人口應該只有越來越多，年齡層越來越低。飲食、輻射、電磁波等環境因子或許都有關聯，但我覺得最大的問題還是來自生活中的壓力。越來越多書籍讓我們這些已經罹癌的人終於了解自己的問題，學習放下，學習遠離壓力；但整體社會在薪資多年平平產業持續外移房價不斷飆高等等問題的累積下，目前職場上的社會中堅越來越暴露在超時工作缺少運動又內心苦悶充滿壓力，這類容易得到癌症的身心環境之中，難怪儘管身心靈健康的書籍出版很多，但罹癌的人卻也越來越多。
報到處的護士看到我的資料，確認我不是來裝，而是來移除人工血管的，她露出笑容對我說：「恭喜你度過了這個階段！」她可能以為我是化療結束之後ㄧ兩年來拆除人工血管的。等進到開刀房裡面，推我進去的護士跟我聊天並詢問更多，我才告訴她我這是14年前的人工血管，她跟後來聞訊的年輕醫師都非常驚訝，醫生說：「14年啊！那這顆人工血管可能是我們都沒見過的model。」後來證明的確是，現在的新產品比我當初這顆小了些，大概只有10元硬幣大小。本來醫生擔心擺14年了會不會沾黏嚴重，幸好沒有想像中嚴重，不到半小時還是順利取下來；因為是局部麻醉所以手術過程中還可以跟醫生護士聊天，從這顆古老的人工血管開始聊這14年癌症對我生活生命的改變。手術結束時，護士說她也曾經壓力過大罹患重病，改變心態改變生活作息之後，終於重拾健康。結論是，沒有甚麼比健康更重要的。
陳腔濫調嗎？如果你進去過手術室面對水銀燈被動過手術，如果你身上被施打過化療針劑，如果你經歷過癌症病患的擔心受怕不知道跟妻子兒女還能夠相處多久？你一點都不會覺得這是陳腔濫調。
我看過太多太多我的朋友，生活在非常容易罹癌的壓力及工作環境下，但大家總是說沒有辦法啊！為了生活為了繳房貸為了支付子女學費，還是得繼續忍繼續拼。我非常希望大家在壓力下都能夠持續保有身體健康；但，如果真的有個萬一，你的生命將永遠改變，而你所放不掉的那些事情，將變得一點也不重要。
動完手術，換回衣服，我的左肩從此不再有ㄧ個凸起的小鈕扣。衷心希望今天下午那些去裝置人工血管的病患們，以及那些正與癌症纏鬥我的親友們，幾年後能夠順利康復擺脫癌症，也能像我一樣，開開心心的再動個小手術，移除這個小鈕扣。
護士讓我帶回來這個拿下來的人工血管，我的小鈕扣。原來長這個樣子，在我身上14年，這天才終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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